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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起底
Beneath New York

紐約族裔的食地探索

9/1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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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宇聞
圖、研究/張宇聞、萬毓琨、柯又仁(Unisse C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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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才是你心目中紐約美食的代表呢?

前情提要

  • 種、族、裔
  • 哈雷迪:異質紐約的同質奇想

紐約、美食、族裔的三角關係

​大家都愛吃,說到紐約更免不了大道上和巷尾內的一切美食。

真的要問起所謂的紐約必吃,恐怕還不是那麼容易回答,從亞美尼亞料理到委內瑞拉菜,這裡的美食總能令人垂涎,也很難斷定誰才是紐約的代表。不管你是遊客還是紐約客,不怕你找不到不夠道地的各式美食,就怕你沒有時間將他們一一吃遍。這些食物之所以多元而道地,並非僅是各國的商家都想來到這座國際大都市插旗,而是因為他們原本就和他們所屬的族裔緊緊相繫。換句話說,有許多的紐約美食本來就是隨著他們的故鄉移民一同來到紐約,或者為了一解遠赴他鄉的移民們味覺上的鄉愁而被引進。不管是紐約人自豪的貝果、窮人也能飽食的披薩,或是無所不在的中餐館皆然(紐約中餐館的小故事,或許之後也會談到)。因此,不同族裔所帶來的「家鄉味」不僅是他們自己的「療癒食物」(comfort food),也逐漸成為其他紐約客共襄盛舉的美食享受。

說起來有點誇張,但或許食物就是紐約和諧與繁榮的關鍵。

誠如這系列專欄不斷提及的,多元的族群是紐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紐約的居民總共使用超過八百種語言,且約有一半的人在家中不是使用英文。打從十六世紀歐洲移民大量移入以來,紐約就成為了多元族群繁盛之地。落腳於此的豐富族群不僅讓紐約成為人口稠密的國際城市,更讓他成為移民與觀光客都趨之若鶩的獨一無二的夢幻城市。

雖然有許多研究也試圖瞭解這些族群之間是如何在同一座城市裡和平共處,他們如何建立自己的經濟系統、如何彼此互動、如何形塑這座城市也被這座城市影響。然而,想要捕捉藏身於這座大城市裡的不同族裔的存在與生活空間卻沒有想像中容易。即便是現代,我們剛移居一個新的地方時,也不免要打聽或查詢,哪邊才能找到來自家鄉的朋友和商品。有的族群,如保守派的猶太人,聚集並形成了明顯的社區。也有的族群只是分散在各個角落,沒有消失卻也不易被發現。更重要的是,他們聚居的地貌一如這座城市的一切瞬息萬變,前一代還是韓國人和臺灣人聚集的法拉盛很快又成為福州人落腳的地方。

這就點出了描繪城市中族裔地貌的幾個難處。首先,如果要大規模的測量,勢必就會因為顧及成本而失去對細緻變化的掌握。舉例來說,雖然美國社群問卷(American Community Survey,下稱ACS)有人口的大規模普查,可是我們也討論過其種族與族裔分類上的粗糙往往是研究上一大限制,對紐約來說尤其是一個巨大的缺口。再者,時效性也是另一大問題。一般的研究者即便能夠克服複雜性,在研究中對族裔進行細緻的分類,也勢必因此增加研究的困難度與時間、人力成本。這也是大規模人口調查的一大缺點,雖然 ACS 裡面也有針對眾多族裔的細分估計,可是先不論這個估計是否準確,時間間隔便是另一大挑戰。以最完整的每十年進行一次的普查來說,根本跟不上美國城市人口組成的急遽變遷。在科技快速發展的現在,有什麼辦法是可以克服這些困境的呢?

有珍奶的地方就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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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網路迷因
既然食物和族裔之間緊密交織的關係形塑了紐約多元的社區空間,我們能不能反過來用食物來捕捉族裔和其生活空間呢呢?這樣說吧:

「假設我們想在紐約找一杯珍奶,該去哪裡找?」

手搖杯飲料店附近的社區又聚集著怎麼樣的人群?舉例來說,如果臺中第一廣場的卡拉OK店裡傳出了響亮的的泰語歌曲,而柏林米特區的Comebuy店裡充斥著熟悉的臺語,那麼紐約的快樂蜂、一蘭拉麵,甚至是一芳水果茶店裡又有著什麼樣的風景?

一個族群或許可以低調地藏身於都市中,但是難免會有嘴饞的時候,如果是個龐大的族群那就更不在話下。尤其身處異鄉的我們,就算不用餐餐都吃最對胃的家鄉口味(比如有的人就是無法接受披薩、速食、馬鈴薯而離不開米飯),也往往有最需要那些療癒食物慰藉的時刻(而且往往越喝不到越想喝)。除非我們對食物完全沒有任何偏好,否則我們總是會在飲食中透露我們的生活和文化軌跡。有的軌跡強烈如符合Kosher或Halal的食物之於猶太和伊斯蘭族群,也有的隱晦如偶一為之的珍奶之於臺灣人(其實要不是太貴,我大概也是一天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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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洶湧的紐約珍珠奶茶節

​為了驗證這個以食物順藤摸瓜探尋族裔的可行性,我們首先需要一個快速、大量且即時的資料來源,有效率地取得涵蓋偌大紐約市的資料,並且隨心所欲地更新以確保其結果盡可能符合現實。其次,這個資料還必須夠細緻,最好能描述各式各樣的族裔,足以讓我們擺脫非黑即白、枯燥無趣的種族分類方式,看見更多原本被忽視或掩蓋的族群,並減少因為使用粗糙的種族分類所造成的巨大組內差異。最後,當然,我們需要的是與食物相關的資料。

於是我們找上了Yelp。Yelp是一個記載了本地商家訊息與評論的平台,儘管你也可以在上面找到牙醫和理髮師,然而他們最廣為人知的項目還是食物與餐廳。其中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每間餐廳都可以加上所屬料理類別的標籤,舉例來說,針對紐約臺式餐飲隨意進行的搜尋結果,首先就跳出了以下前十項。對紐約的臺灣人分布有點概念的人,可能很快就會看出這幾個「隨機」出現的結果大抵不離重要且常見的臺灣人出沒的社區。利用這個方式,我們綜合了不同統計資料並列出了約五十幾個紐約較容易見到的族裔之後,從Yelp分別查詢了與這些族裔相關的所有食物商家的登錄訊息和位置,然後將他們丟到地圖上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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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Yelp上搜尋臺式餐廳的結果(藍色標記為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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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Yelp收集的各個標籤餐飲資料數量
附註:
​一般來說,熱點圖應該可以滿足我們的需求,不過如果我們要做後續的分析就必須將這些資料以地理區域為單位進行加總。我們在這裡的加總單位是Census Tract,是美國用來進行人口調查統計的常見單位,除了大小適中也可以和許多其他不同領域的統計資料進行連結。為了解決這個加總過程造成的空間不連續性,還必須再進行空間自相關處理。簡單來說,如果一個主街道口上有五間韓國料理,而與之相鄰的街區雖然沒有任何韓國料理,在單純依照區域加總時就會出現五和零的斷裂。然而實際上這五間店的效應應該是連續擴散的,也就是附近的街區也很有可能都是韓國人的生活範圍。藉由簡單的空間延遲就可以幫助我們重現這種空間連續效應。

尋找家鄉的療癒食物

在「族裔的生活範圍與他們的代表性食物環境在地理上是緊緊相繫的」的假設之下,我們希望透過一些分析更有效地瞭解紐約各式各樣的族裔、社區與他們的特質。那麼實際把所有的餐廳透過地圖顯示出來之後的結果到底如何呢?首先讓我們來看看中餐館。雖然無所不在的中餐館幾乎遍佈了紐約各地,不過還是能快速地辨識出中餐館高度集中的地方,正好是曼哈頓華埠(Chinatown)、皇后法拉盛(Flushing)和布魯克林第八大道(8th Ave)三個區的主要華人聚散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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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Chinese餐廳標籤分別加總得到的飲食分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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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Russian餐廳標籤分別加總得到的飲食分布圖
如果換一個小一點的族裔怎麼樣呢?讓我們把標榜俄羅斯食物的據點都拉出來瞧瞧吧。

和中餐館不同的是,作為非主流的俄羅斯餐廳少了很多而且非常集中地聚攏在布萊登沙灘(Brighton Beach)一帶。對於和俄羅斯人不太熟的我來說,自然就無法一眼判定這個結果是否準確,必須用傳統一點的方式來驗證:去逛一趟就對啦!果不其然,到了布萊登沙灘後,當地的街頭巷尾除了我以外就沒有東亞面孔了。不只耳邊飄蕩著可能是俄語的陌生語言、招牌是俄文、旗幟是俄羅斯、中亞、東歐等國家,就連超市裡的也都是些少見又看不懂的商品。只剩來自市政府的基礎設施,提醒了造訪此地的人們,這裡仍然是紐約市的一部分。換作是他們來逛華埠,或者我家附近的東亞超市,看著一櫃一櫃的義美冰棒和康師傅泡麵,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其實還有一個不必實地探訪也能驗證結果的比較簡便的方式,就是透過社群社區標籤地圖Hoodmaps上大家給不同社區下的標籤。比方說第八大道的標籤有New Chinatown、Chinatown of Brooklyn、Chinese、Fujianese;至於布萊登沙灘呢?Eastern Europeans、Russians、Russians、lots of normal Russians、RICH RICH RUSSIANS!不過討論到此,你大概已經體會到飲食和族裔之間巧妙而緊密的關聯了。除了這兩個例子之外,其他族裔的熱門聚散地似乎也都在這層餐廳透鏡下無所遁形:比如Carroll Gardens的小法國,或者南亞族群齊聚的Jackson Heig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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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odmap上Brighton Beach的社區標籤
然而聰明如你一定馬上又想到另一個問題,這些餐廳真的都能代表與他販售的食物相關的族裔的生活範圍嗎?就好像我們總是會暗地裡區分哪些店都是外地觀光客去吃的,而哪些又是在地人真的會去吃的,一如嘉義的火雞肉飯百百間,但在地人總是能提出一套道地實惠的評比名單。對紐約不同的族裔來說也是,有些店就是用來滿足其他紐約人和觀光客對於嚐鮮的需求,甚至又貴又不道地,而有些店則是真正用來緩解社區裡外的思鄉之情,反而便宜實在。雖然我們可以用上述的方式逐一去各個社區走訪驗證,但有沒有其他更快的方式來捕捉和區劃不同的食物地景呢?

另外的問題是,有些餐廳真的是滿街開,那麼我們可能從已經無所不在的中餐館中,在不知道實情的狀況下,再進一步找出華人真正都聚居在哪裡嗎?有很多方式可以用來檢驗這件事,比如同時考量價格、地點、評論等資料做進一步的分析。然而我們採用了另外一種更有趣的方式:不再只看單一族裔的食物,而是將所有餐廳丟給電腦,問問電腦會怎麼將紐約的族裔相關的食物地景分類。這種分類方式也更貼近真實的飲食地貌,也就是我們行走在紐約街區的真實感受。畢竟,很少會有一個社區從頭到尾只有一種類別的餐廳吧!於是,我們依照不同族裔餐廳的組成比例將社區分成了七大類,最後發現了以一個不同的方式描繪紐約的可能。

單一族裔之外的食物地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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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各個族裔相關餐廳類別的組成數量與比例對紐約的統計區塊進行分類得到的結果
特定族群興盛的飲食地景
  • 0:猶太餐飲
  • 4:南亞料理
  • 6:中南美料理
首先是類別 0,這個地區最大的特色就是有不少的猶太與Kosher飲食。一如猶太族群的主要聚居地,這些類別的社區也集中地分布在皇后與布魯克林的較深處。值得一提的是,猶太社區的飲食地景組成中也有不少的中餐館,而且這恐怕不是單純的巧合,或是因為中餐館太氾濫,或者只因為社經地位的相仿。事實上,關於猶太人喜歡上中餐館的奇妙飲食關係,甚至有專文、專書、以及獨立的維基專頁來說明,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之前的文章、這篇期刊專文(Tuchman and Levine, 1993)以及維基頁面。至於類別 4 與 6,則分別是由不同南亞類型食物(印度、巴基斯坦、尼泊爾、孟加拉等)以及各式中南美洲料理(多明尼加、墨西哥、古巴、秘魯、委內瑞拉等)領銜聚集而成的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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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頓的韓國城和東村都是尋找東亞美食的熱門去處
琳瑯滿目的餐廳熔爐
  • 2:應有盡有的紐約餐飲一級戰區(蛋黃)
  • 5:數量較少但依然多元的黃金社區(蛋白)
​
​類別 2 的社區裡食物的種類多元而豐富,基本上可以說是什麼都有的大雜燴。不意外的,這正是紐約最繁華、觀光客最多的的曼哈頓島中下城區。

也因此,對於只造訪了曼哈頓鬧區的人來說,等於只見到紐約這七種面貌的其中一種呀!同時,我們可以預期這裡的族裔餐廳相對不見得和該族裔的居住社區有必然的關聯,然而這樣的飲食地景卻還是潛藏著不少訊息。比如新興的觀光文青聖地:布魯克林高地(Brooklyn Heights)與威廉斯堡(Williamsburg),也共享同樣餐廳組成樣態,是否代表我們有可能藉由這些資訊來找出高級化(gentrification)正在發生的地區?至於餐廳組成同樣豐富多元且包圍在外的類別 5 社區,或許可以被視為前述餐飲一級戰區的延伸。當中不乏蓬勃發展、住商高樓林立的幾個大區域,以及生活機能較好且房價較高的社區,比如中上城區、布魯克林市區(Downtown Brooklyn)與長島市(Long Island 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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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3 是食物沙漠?
平凡卻又不平凡的日常紐約
  • 1:街頭巷尾的一元披薩店與熊貓(或金龍,或長城)中餐館
  • ​3:什麼都沒有的食物沙漠?

在主要特色食物區以外,四處且大量擴散的類別 1,大概可以說是紐約的日常餐廳組合。這些地方的飲食地景多是以中、義、日等三類型餐廳為主所組成。儘管如此,仍然可以藉由異常探測(anomaly detection)等方式,辨識出這之中中餐又特別繁多而集中的區域,比如法拉盛與曼哈頓華埠。這也說明了,只要資料夠完整可靠,我們仍然有機會透析隱匿在某個廣泛地景下的獨特飛地。

最後,同樣重要的是看起來什麼也沒有的類別 3。即便扣除墓園和空地等非住宅區,這一區裡關於各個族裔的餐廳數量都是少之又少。可能的原因當然有很多,比如這些社區的Yelp使用率不高、熱衷上館子打卡的人還有觀光客不會來、也可能都是以美國食物類別的餐廳為主(例如美式速食店,不在我們的資料收集清單裡,因為分類上不夠明確也不是我們的主要標的)。更重要的是,這可能也說明了這些地方是潛在的食物沙漠,呼應了有些研究指出這些紐約市邊緣地帶的社區是資源相對匱乏的地區,加上飲食不夠健康(比如缺乏蔬果店),也帶來社區健康上的隱憂。

從ACS的資料看來,會發現這裡主要的居民組成是黑人、非裔美洲人與拉丁裔(也就是許多臺灣人一聽到布魯克林直覺反應就是黑人很多或者治安很差的地方,事實上只是一部分的布魯克林)。然而扣除拉丁裔,我們的資料清單裡並沒有明確對應到黑人與非裔美人的食物標籤種類。若要針對這個地區進一步探究,或許可以納入速食店,甚至是所有餐廳、水果攤、雜貨店、超市等資料來檢驗對於這些社區是否真的是食物沙漠的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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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或非裔美洲人人口比例(2016 ACS資料中的五年估計值),和類別 3 的區域高度重疊。

新型態資料與都市研究

這一次關於紐約族裔的飲食地景探索算是開啟了認識紐約的另一道窗。透過族裔與飲食間的緊密關聯,以及群眾協作且頻繁更新的大量餐飲資料,我們得以一窺多元的族群是如何聚散在紐約的社區裡。這些相對固定、明顯的實體餐飲據點背後的地理紋理,揭露了特定的餐飲聚集或不聚集在一處的脈絡,以及這些食物的提供者、消費者與其宣稱相關的文化,又是怎麼在偌大的城市裡互動。我們不僅可以逐一辨識各個族裔的活動區域,還能夠將收集到的所有餐廳以族裔和文化類別重新衡量、分類,描繪出原本抽象的城市飲食地景。若是進一步結合不同的資料,也可以用來研究都市中的飲食環境與社區人口還有食物取用、身體健康(如:肥胖、糖尿病等)等現象的相關性,甚至是高級化過程和公平合理的都市發展等其他議題。藉此從不同面向加深我們對複雜都市結構和問題的理解,尋找可能的解決方式。

過去要研究原本隱晦而動態的不同族裔族群的生活範圍與移動軌跡,往往必須仰賴遲緩、過時、粗略的人口調查資料,除了分類細緻度與時效性不足,還得花費龐大的金錢與人力成本。想像一下,光是「印度人」這個類別本身就是個變異很大的群組,更何況是將亞洲人或是其他族群分類在一起,勢必抹滅了不少對於處理許多研究問題很重要的細節。尤其是人口組成多元且變遷快速紐約,更是如此。用新型態的資料,比如這次我們使用的Yelp,無疑是一個有潛力的輔助方式。能夠更動態、精確且有效率地捕捉族群的生活軌跡,而且研究的涵蓋範圍也較不受限制。在智慧型手機普及、資料收集更加方便的現在,這類即時、大量的分析正快速地改變我們研究人口的方式。紐約作為多元族裔歷史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加上本地產、官、學、民界資料收集與分析的生態圈的蓬勃,也使得這一切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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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小的飲食類別時常夾雜在其他較大的飲食類別之中
不過,我們也想強調,這種分析過程不過是都市族群生活裡,百百種面向的其中之一。尤其分類的結果並不是絕對的,也會受到資料生成與處理過程的限制與影響而產生偏誤:比如大家怎麼設定標籤、我們針對哪些類別進行搜尋、以及怎麼合併類別等等。舉例來說,大一點的族裔分類往往有其「光暈」,會遮罩底下較小的族裔,像是所謂的中餐(Chinese),又可以再分為不同菜系,港式飲茶、北京烤鴨和上海小籠包就又可以分屬不同子分類。再加上美國的許多餐廳為了滿足不同需求也常常是混著賣,一間店裡主餐吃河粉、副餐配壽司、飲料點珍奶、結帳時再送一個幸運餅乾,都不是太奇怪的事,也因此形成所謂的亞洲餐廳、拉丁料理、甚至混搭創新料理(fusion)等等(或許就像臺灣會出現的滇緬泰越星馬東南亞綜合料理、義法德西地中海波羅的海傻傻分不清歐風料理等等)。

​以上種種都是擬定分析過程時需要留意的事項,亦無標準答案。最重要的是,飲食的界線本來就是模糊的,扣除少數較嚴謹的飲食(如Halal、Kosher),大家本來就會廣泛地去嘗試周圍的其他料理,這也是文化間交流的重要管道,甚至可能是族裔之間和諧共處的原因之一。


這或許這也說明了為什麼每次大家問起紐約有什麼必吃,我都會陷入一陣思考吧。除了因為都自己煮以至於在地美食經驗寥寥可數,很大的原因是在走過這麼多不同的社區之後,實在很難定義到底什麼樣的食物或風景才能真正脫穎而出地代表紐約。就好像許多人覺得來到紐約還去華埠似乎很奇怪,可是華埠不也正是承載紐約歷史不可或缺的一員嗎?透過這次的專題,或許能啟發我們用不同的方式,思考城市空間是怎麼被不同群體塑造的、又該怎麼捕獲他們的蹤跡,在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飲食地景中,尋找不同的文化身分與都市脈絡。如果換作在臺灣的都市紋理中,又會是怎麼樣呢?畢竟食物帶給我們的生活、旅遊、居住和文化經驗,恐怕遠遠超乎我們的想像。

最後的最後,我們將我們收集的所有餐廳紀錄放進了一張地圖。你可以放大到較小的範圍,參考Hoodmaps裡面你覺得有趣的標籤然後逐次移動到各個社區,看看類別計量會如何變化!
後記:
說到飲食對一個人的影響,想起有一次和室友做完大掃除,點了家裡附近的鹽酥雞和(偽)呱呱包套餐,頓時感到自己吃得比在馬祖服役的時候還像在臺灣本島。吃飽喝足的當下覺得:我的鄉愁真是膚淺啊,呵呵。

相關資源

  • 本文的分析資料與代碼
  • Yelp
  • Hoodmaps
  • 華盛頓郵報所做的種族分隔的精美報導
  • 人口普查資料的地圖視覺化工具
  • 紐約人口資料檢索地圖
  • 老外看台灣:紐約首屆台灣珍奶節
  • 深耕臺灣近半世紀,日本料理如何抓住臺灣人的胃?

相關文獻

  • Fitzpatrick, K. M., & Willis, D. (Eds.). (2015). A Place-Based Perspective of Food in Society. Springer.
  • Glaeser, E. L., Kim, H., & Luca, M. (2017). Nowcasting the Local Economy: Using Yelp Data to Measure Economic Activity (No. w24010).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 Gordon, C., Purciel-Hill, M., Ghai, N. R., Kaufman, L., Graham, R., & Van Wye, G. (2011). Measuring food deserts in New York City's low-income neighborhoods. Health & place, 17(2), 696-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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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oore, L. V., & Diez Roux, A. V. (2006). Associations of neighborhood characteristics with the location and type of food stores.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96(2), 325- 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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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uchman, G., & Levine, H. G. (1993). New York Jews and Chinese food: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an ethnic pattern.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Ethnography, 22(3), 382- 407.
  • Zukin, S., Lindeman, S., & Hurson, L. (2017). The omnivore’s neighborhood? Online restaurant reviews, race, and gentrification. Journal of Consumer Culture, 17(3), 459- 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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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族、裔

3/14/2018

1 評論

 
文、圖/張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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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街頭種族是什麼?曾經影響你受到的待遇嗎?
​在下一篇正文開始之前,我想先岔題釐清一件事,因為這件事在這個專欄會陰魂不散、反覆出沒,一如它在美國社會中的角色。我在這一系列的文章中多次提到「族裔」,可是我們對新聞中的美國社會事件更有感覺的時常是「種族」。這兩者相等嗎?有什麼差異?又是怎麼決定的?

其實種族(race)和族裔(ethnicity)都是探討身分認同(social identity)以及人類社群在為彼此分類時會出現的概念,一如宗教、性別等等。在美國區分這兩者的時候,傾向將種族視為基於具體、實質特徵所做的歸類,說的淺白一點其實就是膚色和五官的婉辭,更講究一點的或許還會考量基因溯源(我在翻維基百科的時候,還真的見到某些族群的頁面裡有一小節放的是人類粒線體DNA單倍體群的比較)。也就是種族在使用上通常有更濃厚的繼承色彩(你的祖先是誰?)。

如果你曾經玩過一些角色扮演的遊戲,通常創建角色要做的第一件事除了取名(如:☆㊣↙煞氣a地理眼↗㊣☆),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選種族(當然也有人覺得選性別或髮型更重要),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在之後的遊戲中,種族是少數你再也無法變更的角色特質,花再多錢當臺幣戰士也沒用。這也是種族不同於其他社會認同的一個重要特性,不論你進行變性手術或者從基督教皈依佛門,甚至是改變你的膚色,你的種族都已經被決定。然而,實際上要將種族進行窮盡的分類是不可行的,那麼美國又是怎麼區分種族的呢?
​
如果黑人、白人立刻浮上你的腦海,那其實離正確答案還蠻近的。經歷了數次的改變,美國人口調查局(U.S. Census Bureau)當今(最近一次修改為1997年)對於種族(也就是在填各項資料遇到種族這一欄的時候)的區分為:
  • White(白人):祖籍(origin)可追溯至歐洲、中東或北非。
  • Black or African American(黑人或非裔美洲人):祖籍可追溯至任何非洲的黑人種族。
  • American Indian or Alaska Native(美洲印地安人或阿拉斯加原住民):祖籍可追溯至美洲(北、中、南)且仍然和部落或社群維持聯繫。
  • Asian(亞洲人):祖籍可追溯至遠東、東南亞或印度次大陸。
  • Native Hawaiian or Other Pacific Islander(夏威夷或太平洋諸島住民):祖籍可追溯至夏威夷、關島、薩摩亞或其他太平洋海島。

​就這樣,沒了。

​印度人?菲律賓人?臺灣人?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不管啦,選Asian就對了,你全家都亞洲人,我們大家都是亞洲人,何必分那麼細?事實上,這些細分類在美國主要留給國籍(nationality)來處理。
​
其中的原因或許不言可喻,對人口調查局來說,定期進行的統計工作最重要的目標包括了解美國社會組成與變遷趨勢以及促進政策(如:就業法規、公衛政策等)的社會平等(equity)。是此,在針對國民為主的調查中細分種族不僅增加作業負擔也不太實用(雖然從理想的資料蒐集觀點來說,倒是應該先蒐集比較細的資料,再根據需求簡化)。至於涉及多重國籍或者外籍人士的部分,主要是移民、稅賦的問題而不是內政,這部分自然交給相對明確的公民身分(citizenship/residence)和國籍(nationality)這類白紙黑字記載於身分證件上的欄位以及公民及移民服務局、海關及邊境保衛局和國家稅務局等單位來處理。

從這個角度來審視為什麼種族主要分為這幾項,而其中又以白人、黑人最常見,就比較能夠理解了。但更有趣的來了,你一定會想,原來種族只是約略的分類,那接下來要問族裔,總該細緻一點了吧。
​

並沒有喔。

族裔的選項是:
  • Hispanic or Latino(西語或拉美裔)
  • Not Hispanic or Latino(非西語或拉美裔)

Hispanic(相對於西班牙人)指的是拉丁美洲受西班牙殖民影響的廣大族群,多數共享西班牙文與天主教信仰且許多為歐洲人與拉丁美洲人的混血。這個描述的概念類似Chinese(相對於中國人)當做華裔使用時,是對共享特定文化與祖籍的模糊族群的泛稱,唯兩者的形成背景並不相同。Latino通常可以作為Hispanic的同義詞互換,但真的要分的話,Latino通常更廣泛指稱所有拉丁美洲族裔(所以不講西班牙文也算)。之所以被納入人口調查局的調查選項之一,可能是基於其作為美國重要的移民來源。當然,這種不明確的族裔和種族的分法產生了不少問題,於此不再贅述。

姑且不再掛心這個令人煩躁的分類回到我們的主題。基本上,現在使用族裔這個詞雖然同樣具有繼承的性質,但相較於種族來說是比較柔性的社會分類方式,通常和你的生長、教育、文化背景有較大的關係。換句話說,比起基因組成、生物特徵和外觀,你的語言、腔調、飲食、信仰、歸屬感更能說明你的族裔認同之所在。這個分類方式既內化於個人也較為抽象,也因此更沒有明確的界線、更不一定與外觀一致也更難測量,而外人也就無從置喙(但一定還是會有人對你的族裔認同碎碎念),它甚至是可以隨著時間與經歷而游移或重疊的(不像種族以一個最常見,兩個可理解,三個以上較罕見)。這個部分直接舉幾個例子說明或許更清晰:
​
  1. 一個從出生就被一對波蘭夫婦認養到波蘭的臺灣小孩很可能對臺灣完全沒有認同。
  2. 一路在美國長大的臺裔移民第二代青年,有可能在二十幾歲後的接觸,突然開始對臺灣產生強烈的認同感。
  3. 一個臺印混血兒對臺印兩國文化的認同可能不是五五對分,可能是三七分;如果他又是在美國長大,那麼對於這三個文化可能是二三五分,諸如此類。
​
當然,這並沒有使族裔完全豁免於實質的外觀特徵,畢竟一方面,同樣族裔的人容易有近似的外貌,另一方面,人類到頭來還是習慣用視覺建立第一印象。說了這麼多,實際上族裔和種族在很多時候仍然是被混合著使用的概念,而且在政治以及權力關係的作用下糾纏不清,即便是人口調查局在網站上針對種族的描述都是:
An individual's response to the race question is based upon self-identification. … reflect a social definition of race recognized in this country and not an attempt to define race biologically, anthropologically, or genetically. In addition, it is recognized that the categories of the race item include racial and national origin or sociocultural groups. People may choose to report more than one race to indicate their racial mixture.
​
​– U.S. Census Bureau

​(回答「種族」問題是基於個人的自我認同。⋯⋯反映的是本國對種族的普遍社會定義(分法)而非試圖基於生物學、人類學或基因學來定義任一種族。此外,種族的類別涉及種族和國族淵源或社會文化群體。受訪者可以選擇多個種族類別來表達他們的多重種族。)
搞了半天,或許是避免種族作為過度敏感的分類方式,連人口調查局自己都講得很曖昧,在即將到來的每十年舉辦一次的人口普查中也依然將沿用這樣的分類方式。不過希望這些討論至少讓大家對這兩個詞的差異有點想法,也希望使我們回過頭時,對臺灣的不同族群可以有更細緻的理解。

除了這些比較官方或學術的標準定義,其實還有一項在日常中更重要的是所謂的街頭種族(street race,這裡的種族和族裔就沒有這麼明顯的區隔了),也就是管你真正是什麼種族,路人看你一臉就像什麼種族你就是什麼種族的任性分類依據,而這恐怕也是最實際影響一個人所受待遇的因素,舉世皆然。比方説膚色偏白的黑人,工作的錄取率可能高於膚色較黑的黑人。又比方說,長得像東南亞族裔的臺灣人半夜走在路上可能有較高的機率被警察盤問。又或者我們有時候會聽到朋友說去了韓國,結果服務生對其他人說英文,單獨對著他就說韓文。(如果覺得我舉的例子有點爛,這種時候就顯出YouTuber存在的重要性:怎樣算臺灣人?)

​又或者前幾個禮拜的某天晚上,我在朋友介紹下認識了一對「臺灣」情侶,兩個人當初在酒吧認識的時候,臺美混血的女方納悶一臉臺灣人的男方怎麼打死就是不說中文,而大部分時間都在美國生活的男孩則覺得這個英文不夠道地的女孩肯定不是以英文為母語,一定還會說其他語言。這也是為什麼到了紐約以後也學著盡可能地減少對一個人先入為主的假想,因為準確度實在有限,如果鬧了笑話或誤踩雷那就尷尬了。

總的來說,大家應該都已經體會到種族和族裔本身並沒有、也不可能有一套俐落分明的標準,一如其他的「社會」認同(social identity)。作為學術使用,有時候我們會盡可能將兩者區別開來方便研究的操作與進行;作為政治使用,每個國家都會基於它的社會組成以及需求(不論好壞用途)來決定該怎麼分類;而作為日常使用,那麼更多時候只不過是建立在我們小小的世界觀與刻板印象之上,作為我們待人接物的參考依循。思考這件事應當是有助於我們釐清自己的身分認同、理解不同族群間細緻的異同,而非施以差別待遇或者強逼他人融入或離去的工具。

這個有點長的題外話就到此告一段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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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雷迪:異質紐約的同質奇想

2/15/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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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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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的哈雷迪猶太男子們 (By Bitch Cakes (Flickr) [CC BY-NC 2.0])
在紐約已經待了一陣子,可是偶然在人擠人的地鐵車廂裡抬頭,看著身影相似卻有著截然不同面孔的乘客時仍然會感到不可置信。

竟然存在這樣一座城市,八百五十萬人、八百多種語言,可以同時收納人類社會的種種不同,讓這群換作在其他地方可能會冒出很多問題的人們,如此自在地處在同一個空間裡。有點像許多災難電影中描述的殘存人類所生存的城市聚落,又彷彿是霍格華茲,受到某種魔法屏障的保護,讓許多人得以擺脫原有的社會期待與國族包袱。

就連「美國」本身在紐約都必須重新被定義,儘管全美國的白人佔七成以上,紐約市卻只有四成多的白人,其他種族(race)的比例則約略都是全國平均值的兩倍之多。與其說「沒來過紐約就不算來過美國」,或許該說「只去過紐約還不算去過美國」更為實際。

正是因為紐約這麼酷,再奇怪的事在紐約客眼中都不足為奇,反而讓同質這件事變得很突兀。換句話說,異質反而成為紐約最大的共同特質。這和在較同質的城市,比如東京、首爾,遇到異質現象會感到奇怪正好相反。

​就說衣著打扮吧,紐約最常看到的制服大概就是警察和地鐵員工,連小屁孩上學都沒有穿制服。要說西裝嘛,雖然勉強算是比較同質的打扮了,又沒有華盛頓特區滿街跑的政治人那麼無趣,而且西裝樣式多元,一陣觀光客、文青、時尚男女混雜過去,就變回繽紛雜亂的紐約日常。更不用說各種在我眼中奇特罕見的妝髮、配件、穿搭和言行舉止,都鮮少能引起身旁紐約人的注意(紐約人有太多自己的事情要忙也是一個原因吧)。

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他們的時候,有點反應不過來。

滿滿的黑衣人

公車從威廉斯堡往布魯克林市區移動時,我的思緒原本集中在公車的路線圖上,想著該在哪一站下車,可是才回神過來窗外突然變得陌生:牆面與校車上遍佈的符文般的文字以及路口街角或成群或零散的黑衣人士,和早先走過的「文青聚集地」——繽紛多元的 Bedford 大道——竟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些人清一色的是一席長黑色外套配上厚厚的高帽,兩側的鬢角(payot)一路捲捲捲捲下來,而且看來看去都是男的。原本以為是什麼特別的日子或集會,不過後來在地鐵裡也注意到一模一樣裝扮的人時常零星出沒,總是不發一語,也不輕易注視其他人,像是極力在避免任何可能產生互動的可能,又或是陷入某種無法中斷的思緒。這在琳琅奇異、見怪不怪的紐約反而變得奇怪(至少對初來乍到的我來說)。

原來這些人是猶太人,更準確一點說是哈西迪猶太人。哈西迪猶太教(Hasidic Judaism)被歸類在哈雷迪教派(Haredi Judaism)底下,而哈雷迪又是正統猶太教(Orthodox Judaism)的一支,對猶太教的律法高度遵從且和世俗文化以及異質文化有意識地保持距離(但非完全排除於外),故也有極正統猶太教(Ultra-Orthodox Judaism)稱呼。

雖然沒有準確的數據說明紐約到底有多少猶太人,可是不論從哪一方的數據估算都至少佔了超過一成、或有將近兩成的紐約市人口(一百至兩百萬人),而我所居住的布魯克林區(Brooklyn Borough)內的猶太居民甚至達到了該區居民四分之一的規模。

​至於正統教猶太人,雖然只佔美國猶太人中的一至兩成,卻因為居高不下的出生率(部分基於對生育的鼓勵以及對節育行為的限制)和高度內向的社群模式而快速成長中。按照這些數據,紐約市本身(而非都會區)很有可能是全球最多猶太人的城市,和以色列第二大城特拉維夫(Tel Aviv)不相上下。這也解開了前年我到紐約觀光時的一個疑惑:當時查了紐約具有代表性的食物裡面,反覆出現的一項便是當時我還十分不熟悉的猶太食物。

哈雷迪的神秘生活

猶太教多元的支派、生活差異、乃至於使用的語言都和他們過去遷徙的路途和在各地流離的地區有關。舉例來說,往伊比利半島(現西班牙、葡萄牙)移動的塞法迪猶太人(Sephardi Jews)發展出拉迪諾語(Judaeo-Spanish),結合了古西班牙文和其他方言而成。又比如我所看見的陌生文字—--意第緒文(Yiddish)——則是遷徙到現今中歐、東歐一帶的猶太人(阿什肯納茲猶太人,Ashkenazi Jews)在與古日耳曼語和其他方言互動下所產生的,同樣保有了舊德文的元素,同時以希伯來字母拼寫。而這些阿什肯納茲猶太人很大一部分和其他東歐移民在十九、二十世紀間(帶著如今成為紐約招牌之一的貝果)大批遷徙到了紐約。

其實多數猶太人並不顯眼,至少臉盲如我很難有機會第一時間就認出來,他們的日常裝扮很有可能就如其他紐約路人,因此真正引起我注意的其實是這些高度集中又無時無刻遵從服裝規定的極正統猶太人。除了醒目的服裝之外,哈雷迪猶太人還有什麼很不一樣的地方呢?首先,他們是非常保守內向的社群,雖然不排除於生活在世俗世界,可是與外界的接觸都盡可能地被降到最低限度,包括與他人的交談、就業的場所,乃至於對外界媒體的使用,如:電視、網路、報紙等。

社群內,他們在生活及教育中實施嚴格的性別分離規定,而男生在有限的基礎教育後就不會修習一般學童會學的數學、自然等「世俗科目」,而是在相當於國、高中的年紀轉而進入專門的學校(如:Yeshiva)學習《妥拉》(Torah)等猶太經典及教義,許多甚至終生鑽研。這也是為什麼明明這麼大的族群,我卻不記得曾經在校園內見過他們的身影,並非他們上學或工作時換成了世俗服裝,而是他們根本鮮少進入世俗教育系統。

​既然男人必須鑽研教義,不愛工作或者不用工作,可想而知,養家活口的責任就落到了安排婚姻中(非自由戀愛)的女生肩上,又或者從以色列政府取得補助。一反我們對於美國猶太人很有錢的想像,這群哈雷迪猶太人有的甚至活在較低的物質水準之中。同時,也因為女性必須擔起家計,哈雷迪的女性就業率比男性高出許多,儘管這並不代表他們不需要照顧為數眾多的孩子(四到六個都是稀鬆平常的數量)。

事實上,以色列國內極正統猶太人得到的特殊待遇,諸如不用服役,也已經引起其他教派的批評。這不僅僅是財政負擔的問題,哈雷迪的比例快速增加如果導致越來越多人「逃兵」,對於四面為敵、男女皆兵的以色列來說,可說是從根本威脅到國家安全。然而無論如何,這群哈雷迪猶太人仍會持續是紐約日常生活中最顯眼的一景。

噢,
或許可能不只是紐約,也不只是一景。
圖片
布魯克林街頭典型的哈西迪家庭 (By Adam Jones (Flickr) [CC BY-SA 2.0])

更多的新猶太社區

正統猶太教徒之所以緊密群聚在特定社區不單是因為社群內外強烈的互動對比以及生活上的相互扶持,也是因為他們嚴謹的宗教生活必須建立在猶太會堂(Synagogue)、專門學校(如:Yeshiva)、符合Kosher規定的食品處理店和餐廳等等繁多的基礎設施旁,這樣的生活模式不僅形成一種循環,讓他們始終沒有漸漸熔化在大熔爐內,反而加深了哈雷迪猶太社區與眾不同的特色。

更甚者,勢不可擋的生育率已經讓正統猶太教徒在紐約市的猶太族群中佔了將近三分之一的比例,而且還在快速持續地增長。然而隨著布魯克林市區、威廉斯堡及周遭地區的房價不斷飆漲,他們所居住的地區的房價卻不容許他們的社區持續擴張,這使得他們必須開始向其他地區拓展。不過基於前述原因,不管是宗教禮儀的需求、照顧眾多孩子的窘迫,或者社群集體內向生活的慣習,年輕一代的正統猶太教徒顯然不太可能形單影隻地流離到外頭自立門戶,這意味著一旦選定了新的聚落,就勢必是一小群人起跳地進駐該社區。

這樣向外覓地的拓展過程顯然給其他地區帶來了一些緊張,紐約市西側一河之隔的紐澤西州的諸多社區尤其首當其衝。過去一兩年內,有好幾個地區傳出代表布魯克林哈雷迪猶太人的房仲業者,挨家挨戶上門要求購買房子,雖然提出的條件是用高於當地社區的「布魯克林價」收購,可是其程度之過度積極已經讓部分居民覺得壓迫和備感威脅,這些事件甚至導致許多地方行政單位通過法規明定這樣逐戶上門請求購屋的行徑是違法的。

一方面,越來越多的紐約人或紐澤西人勢必要迎接這批陌生的新鄰居,另一方面,這也成為一直以來慣於不太與外界互動的哈雷迪們終究必須要面對的課題。他們絕大部分並非帶有惡意,然而獨樹一格的生活方式以及對非關猶太的事物興致缺缺的態度在高度世俗的紐約自然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別忘了,紐約的另一項特質便是對不同文化的包容性(尤其展現在嚐到對方文化的美食時)。這樣的過程會不會稍微打開這個原本相對封閉的社群的大門,我們尚且不得而知,可以確定的是,紐約的族裔聚集地仍然是持續、活躍地在變動的,一如曾經被稱為小台北的法拉盛(Flushing),早已被更多的福州人、溫州人取代。而這樣的動態異質性,當然,也只是紐約的日常。

(待續)

附註與延伸閱讀

  • 哈雷迪與哈西迪會戴的帽子有很多種,有興趣的話可以逐一搜尋下列的種類:kippah(小帽)、yarmulke(紳士軟帽)、hoiche(高禮帽)、flacha(扁禮帽)、shtreimel(厚圓毛帽)。至於捲捲的鬢髮,由於沒有我覺得適合的免費照片,有興趣的可以直接搜尋大圖。
  • 一如清真食物有Halal的飲食守則,猶太食物也有所謂的Kosher,這兩者在其原文中都有合適、適當的意思,代表這樣的食物是潔淨合宜而可食的。
  • 台灣有小吃店、義大利人有Trattoria、猶太人的小餐館則常見於Delicatessen。而再沒有比節日更適合領略一個文化的飲食風格的時機了,猶太人的重要節日有光明節和逾越節。
  • 如果對猶太文化、飲食、節日等有更多興趣可以參考一下文章,中文部分是各面向有趣的說明,英文部分是本文內容參考的文章。

  • 從以色列看世界
  • 紐約地途》逾越節和猶太食物
  • 紐約地途》當光明節碰上聖誕夜
  • 紐約地途》Bagels: 紐約客不分貧富貴賤都喜歡的國民美食
  • Say What? 紐約的豐富語言
  • Eat, pray, don't work 以色列該如何應對不工作的哈雷迪
  • A Hasidic Woman's Journey Out of an Arranged Marriage – and the Closet 哈雷迪女性的處境
  • Uneasy Welcome as Ultra-Orthodox Jews Extend Beyond New York 哈雷迪社群的擴展
  • Ask A Native New Yorker: How Should I Interact With Ultra-Orthodox Jews? 外界與極正統猶太教的互動
  • Liberal New York Jews Must Engage With Orthodox – History Proves It 逐漸失衡的美國猶太結構
  • Jewish New York: The Remarkable Story of a City and a People(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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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移

11/15/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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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張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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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狗巴士

這兩週期中巔峰忙得不可開交,專欄的主題文章會跟著順延到下個月,不過趁著這個機會聊聊上個禮拜到哈佛參加一場論壇的旅程。

​紐約到哈佛的距離類似台北到台南,搭飛機一個小時、火車四個半小時、客運四個小時。美國的鐵路是出了名的爛,又貴又慢,相較之下還是客運來得經濟實惠又彈性。灰狗巴士在美國跑了將近一世紀,算是老骨灰等級了,早期也有人基於相同的車款和類似的塗裝就稱國光號為灰狗巴士。也或許「飛」跟「灰」真的太容易唸錯,後來還真的出現了一家「飛狗巴士」,上面倒不是什麼灰狗,而是長得像一零一忠狗的白狗。

許多人聽到我要搭灰狗巴士,像是怕我太愜意似的,開始灌輸我各種都市傳說。說是灰狗便宜,又是唯一不查證件的客運,而且我搭的還是夜車,乘客之中「臥虎藏龍」的程度可想而知。可是想想我連柬埔寨的野雞車都搭過了(還是來自台灣的遊覽車呢),沒道理在紐約打退堂鼓吧。事實上有沒有龍蛇雜處我是不知道,可是灰狗的一般票價也沒有多便宜就是了,除了網路上時有對司機的抱怨評論看得有點令人擔心,實際上什麼事也沒發生。

午夜十二點,我慢慢晃到紐約的客運轉運站,其實不看手錶根本不會意識到現時是午夜,地鐵上依然是滿滿的人潮、客運站也塞了滿滿的旅人,第一次搭美國客運的不安很快化為一種熟悉。只不過或許是都市傳說的印象太深刻,總覺得和我一起排隊的不是窮學生就是身無分文的人,唯獨沒有看到讓我覺得需要躲子彈或換一台車的人物。

眼看發車時間將至卻遲遲不見司機,有個面頰消瘦、鬢髮斑白的老人好幾次靠過來和我問時間:「Do you have the time?」第一次這麼開口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方面他問得太誠懇以至於不像是在尋求一個一秒答畢的答案,再者這句話出現在英文課本沒多久之後,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手機,看時間什麼的當然就看自己的手機。我從他的衣著裝扮和家當姑且推斷他真的沒有手機也沒有手錶,我甚至好奇他有沒有家呢?再抬頭環顧,才發現事實上四周座椅、地板上睡了滿滿的人,誰是旅客、誰是無家者乍看之下並沒有太大區別。

遊民

許多人來紐約或美國最不習慣的一件事就是隨處可見的遊民,尤其地鐵站、地鐵車廂總有他們的蹤影,有默默睡在角落的也有在車廂內發表演講請大家給他食物的,不過大部分遊民其實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也不具威脅性,許多人仍然認真工作、許多人是付不起租金被房東趕出來。到底是台灣的遊民真的很少呢,或者只是民情不同,讓美國的遊民更「顯眼」?

台北市列冊遊民數量660人(全國約3,000、日本約7,500),佔市民比例0.02%。然而光是在過去一年之中,紐約市關於遊民的申訴案件就高達32,000件,每日居住於紐約市辦理的收容處所中的遊民則是超過60,000人,此外公立學校中更有高達10%的學生無家可歸。雖然收容人數只佔854萬人口的百分之一不到(0.7%),可是還有更多的遊民是不住在收容所的。光就可知的不重複的無家者數量而論,紐約的比例將近是台北的35倍,而紐約又是美國無家者人數數一數二高的。

可是這些遊民也不見得全來自紐約,就像台北的遊民許多來自外縣市,紐約較佳的遊民政策與市民態度也是使其成為遊民聚集地的原因之一。而多數遊民又最喜歡聚集在曼哈頓以及地鐵系統中,一方面地鐵裡的廢熱(對,是廢熱不是暖氣,這種關不掉的熱在冬天是恩賜,在夏天是地獄。)讓沒有遮蔽的冬天變得容易一些,更重要的是地鐵是24小時運行的,只要弄一張票就享有待在裡頭的合法權利。至於曼哈頓地區畢竟是市區,不論是實際的工作機會或者來自路人善心的收入也都讓生活輕鬆一些。

稱遊民為「城市遊牧民族」多少蓋上了一層不切實際的浪漫。實際上遊民可能都是我們身邊的任何一個朋友,只要換個心境和角色,想像自己在美國找不到工作、沒有收入、繳不起房租,被迫要露宿街頭的時候,很快就能理解無家者的困境和說不出的難處。至於政府提供的收容所不僅數量遠遠不足,品質上從舒適的旅館房間到充斥暴力和敵意的通鋪都有,這也是到了夏天收容所的人數通常會下降的原因之一,許多人其實對這些收容所是避而遠之的。

深夜食堂

抵達波士頓是接近零度的凌晨四點,波士頓的客運站比想像中來的新穎乾淨,也依然在每張椅凳上都躺著或遊民或乘客的人們與他們的家當,像極了我每次睡在機場的模樣。

凌晨四點是一個神秘的時刻,夜貓子大多抵擋不了床的誘惑了,晨行人卻還未甦醒,彷彿只有這個時刻的自己最清明、最特別,像是能直接和宇宙交談一般。車站外的街頭寒冷卻意外地明亮,我快步走到早先查好的24小時營業的小餐館裡尋一杯溫暖的咖啡等待天色漸光。

餐館閃耀在街角,遠遠看還以為是一台銀色的龍貓公車造型的大餐車,不僅是因為他神秘的營業時間或者頭頂上亮晃晃的大咖啡杯造型的招牌,也是因為他低矮的單層外觀在高樓之中特別突兀。穿過避免冷風灌入的兩扇門,餐廳內部同樣虛幻得不像真的,裡頭的陳設宛若電影主角相遇的街角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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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裡面有24小時營業的店說明了一些事,而這些店又捕捉了一些特定族群的蹤跡,就像這間店的描述:「在1947年為了服務在地鞋子與手提包工廠的工人而開店,如今周遭的工廠褪去而文藝的底蘊漸深,吸引了藝術家、學生、甚至是大型都市開發案的落腳,我們依然是波士頓市中心唯一不變的老餐廳,在每個深夜映載波士頓最醒目的夜景。」

我打開筆電趕作業,從下半夜一路忙到馬路開始騷動、雲層開始著色。老闆娘一邊替我補滿了最後一杯咖啡,一邊和另一位客人對話:「我不看新聞的啦,我不需要再看到更多的川普了。」

前面幾杯是用來撐過深夜的,這一杯用來開啟早晨,我想。

​然後突然想起大學在台北寫作業到凌晨時一定要跑一趟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豆漿店慶祝另一個被救起的死線,或者高中在台中早起的清晨一定要到市場口或巷尾吃一碗爌肉飯開啟充滿朝氣的一天。這些夜行的店裡承載了城市的夢境,以及在城市的潛意識裡活動的人們。這在有些城市裡是特例,在有些城市像紐約,則是日常。回到紐約的那天一樣是夜車,清晨五點踏出車站大門,離開前的夜晚像是沒有前進過,一整排的小黃在門口列隊展開,電視牆把第八大道照得如同白晝,街上旅人如織,而街友們有一半已經準備起床、收拾行囊,在破曉前消失在其他紐約客的通勤視線中。

多數人藉著地鐵完成具有明確目的的、短時間的、地理上的移動,然而有一群人必須在地鐵駐留一段沒有方向、沒有盡頭的日子,才有機會完成人生階段與社會階層中的移動。在遊、移之間,我和身旁、腳邊的人,如同穿梭生活在截然平行的時空、相錯在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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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遊民族群樣態的捕捉

這幾年政府部門資料的開放與應用蔚為潮流,但是你有想過要怎麼取得遊民的資料嗎?人口普查是以住宅、戶籍為單位,沒有固定居住地址的人要怎麼調查呢?這些人不僅流動頻繁、來去無蹤,也不見得有電子通訊產品,光是要計算數量就不容易,一方面除了顧及資料道德及隱私,另一方面還得盡可能窮盡又要排除重複計算。美國許多城市會有街訪人員及志工做接觸及非接觸的統計,非接觸的統計雖然避免打擾街友的生活,卻可能遇到難以判斷這個人到底是不是街友、他的性別和年齡等人口統計資料為何等等問題。

還有些人更是從來沒有出現在一般人可及之處,Jennifer Toth在1993年寫了一本書《鼴鼠族:紐約市地底隧道內的生活》(The Mole People: Life in the Tunnels Beneath New York City),這些鼴鼠族(mole people)講的不是什麼恐怖的變種生物,而是棲身在橋樑底下、廢棄隧道裡,甚至是難以抵達的地鐵軌道深處或下水道系統中的夾縫空間,不見天日、與世隔絕的人們。還記得上一篇主題談到紐約地底像是具有生命的地城嗎,這些人儼然就是地城裡的居民。如果你對這類都市地底的傳說甚感興趣,可以搜尋mole people,可以找到不少紀錄片和文章,而且大部分都與紐約有關。

收容系統是目前較可靠的記錄無家人口族群及軌跡的方式,可是除了前述原因導致大家不見得都想要進入收容所,有些人基於精神疾病、用毒問題,也會選擇性地避開收容系統,更有些人不斷地投宿借住在便宜的旅社或其他人家裡,這些都是在分析與處理城市無殼問題的困境,更多時候也需要透過質性的訪談才能深入理解他們遭遇的問題以及可行的解決方式。

延伸影片

  • 短紀錄片:Subway Cops and the Mole Kings (1996)
  • 長紀錄片:Dark Days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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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地城迷航

10/25/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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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張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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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線的編碼色塊是紐約地鐵的代表物之一

通往荒謬的入口

Picture地鐵路線圖每到假日就會失效,瞬息萬變的路網像是哈利波特裡劫盜地圖上的密道。
紐約是個荒謬的地方,而再沒有比紐約地鐵更適合體驗紐約的荒謬的了。

地鐵是大部分觀光客遊紐約的起點,也是當地人的日常必備。雖然從地圖上看來密集的網絡很令人興奮,可是對於習慣台北捷運的人恐怕要失望了,不對,不如說不知所措更為貼切。如果拿台北捷運來比喻,文湖線塞車卡了三列列車在忠孝復興,往新店的車臨時開到南勢角,板南線的車跑在松山新店線上,往象山的車只停中正紀念堂和台北101,公館站只有單向行駛。這些不過是紐約通勤日常的入門。

到了週末更像在玩大富翁,有時候命運卡翻開提早半小時到家,可是更多時候要你後退兩格、前進五格,就是沒有車讓你到家。兩、三年前,紐約地鐵只有少數路線跟車站有到站時間倒數,那時候就有人開玩笑說,一輛7號車上除了車上的駕駛和乘客,全世界沒有其他人知道這輛列車到底在哪,我合理懷疑這在幾年前都還是真的。

「我現在還不確定我們的車要怎麼開,所以到了下一站會再跟你們說停不停下下一站。」
"I am still not sure which track we will be running on, so…, I will let you know whether we will stop by DeKalb Avenue or not when we arrive at Atlantic Avenue."
Picture舊的市政廳車站成為城市裡的彩蛋,只有在地鐵最後一站不下車才看得到。(John-Paul Polescandolo; CC BY-ND 2.0)
車長的廣播提醒著我世界上沒有理所當然上車睡覺、下車回家的旅程,若是對自己的旅途毫不關心,一驚醒抬起頭,被載到哪裡都不知道。還好啦,這難度跟人生差不多而已。

​在台灣,每當列車鑽入地底,伴以低頻而穩定的行駛音,就拉開了我低頭滑手機、看書、發呆的背幕。可是到了紐約,我特別喜歡從地底列車內望向窗外,紐約地鐵跑在高架上有張狂的天際線相襯,在地底卻有另一個也不無聊的世界。由於路線之複雜、車輛之多,時常可以在行駛中看見鄰車若即若離、或快或緩地並行,偶爾潛下去、不久又換另一輛浮上來,彷彿是某種地下城內的礦車網絡。而那些看不清楚的黑暗之中,也似乎真的有數不盡的密道和沈睡的巨龍。通常地底隧道內也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泡,有的昏暗,也有的絢亮奇幻如地下劇院,而那些地底火炬旁總是充滿各式各樣符咒般的塗鴉,隨著列車擦出的藍白色電光躍動,讓你不得不相信這才不是什麼隧道,而是住著魔法矮人的地城。

《怪獸與牠們的產地》裡面正氣師們最後消滅魁登斯並且逮捕葛林戴華德的地方正是紐約的舊市政廳車站。基於硬體設計問題,這座車站在1945年就已經不再使用。然而這並不是唯一一個被拋棄的車站,紐約系統裡面完全封閉、部分封閉的車站加起來至少就有三十幾個,不再使用的軌道、隧道恐怕就更多了。在台灣,雖然也有所謂的蚊子設施,可是像這樣大量地建造、然後連拆也不拆地棄置,卻不是那麼常見。一個原因是通常政策落實前都有繁雜的規劃、評估程序,尤其近來越來越重視都市永續發展的長期規劃。可是更重要的是,作為地鐵的後進國家,我們已經有很多「前車」可以參考。

興起與頹敝

你有想過如果班上同學都向第一名看齊,第一名的同學該向誰看齊嗎?紐約就是那個幸運又可憐的第一名。雖然在那之前還有工業革命以來的領頭羊倫敦走在前頭,可是怎麼說也不是真的差得很遠。倫敦在1863年首先開啟了都會地區的軌道大眾運輸系統,沒多久紐約在1868年也有了跑在高架鐵路上的蒸汽火車,成為世界上數一數二老的都市捷運系統。

很快地人們對在地面、高架上跑來跑去的火車感到的不耐煩就超越了新型交通方式帶來的興奮,這點之於恨不得把捷運和台鐵都塞到地底的人來說或許心有戚戚焉。不過對紐約曼哈頓(紐約的核心區域,夾在兩條河流間)本來就狹小壅塞的用地以及不斷成長的摩天大樓來說,滿佈的高架鐵路帶來的壓迫是更嚴重的。1904年起,承載著人類對摩登都市土地與空間垂直利用的發想,火車也逐漸開入紐約的地底,紐約地鐵正式開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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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開挖中與遭棄置的地底空間錯綜密佈,地鐵和下水道是主要的成員 。(MTA/Patrick Cashin; CC BY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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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紐約地鐵並非一開始就是統一規劃與管理,在1940年紐約市公營的地鐵系統將另外兩間公司的系統合併起來之前,這段各家獨自為政的過程也留下了紐約地鐵日後系統整合的潛在問題。比方說以數字命名路線的原本同屬一個系統,可是由於列車與隧道較窄因此沒辦法與英文字母命名的路線通用(或需要大量經費改善相容性)。在地鐵還是個這麼新穎概念的時代,紐約就像個實驗室,試誤的過程中產生像舊市政廳站這樣漂亮卻不實用的車站就正常不過了。

而這樣的地鐵系統在19世紀初開始建設的時候,當然不是以一座830萬人的大城市為規劃藍圖(加上外地上班族及觀光客還可以翻倍)。所以很多的高架路線看上去就是簡陋的鐵架搭上木頭、而隧道則是馬路簡單挖一條大溝再蓋起來、月台更是勉強夠用的大小,跟現代許多幾乎是當作奢侈品在蓋的捷運系統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簡單比較,如果當初台北捷運每一條路線都採用如同文湖線的中運量捷運,恐怕光是想像就擁擠不堪。

更驚人的是,這個名列前茅的學生在二戰之後幾乎就荒廢了地鐵這項科目。從1940年到現在整個系統只新增了大約30個站,大部分還是整建故有車站而來的。也就是說我們今天看到的紐約地鐵路線和上個世紀中的紐約客看到的其實沒有太大的不同。而今年初開通的新路線(的其中一小小段)早在一個世紀前就被提出了,中間一度蓋了幾下又停工,相比之下桃園機場捷運還真是沒讓大家等太久。

然而這一百年之間,紐約並沒有停止成長,人口更是翻倍再翻倍,至今平均每個工作日都有570萬人次要塞進這小小的系統再從另外一端擠出來。過去幾年內搭乘人數的暴增,已經使地鐵準點率從八、九成大幅衰減到六成,甚至有人估計這些誤點可以造成紐約每年389萬美金的損失。

可是每一個人、每一天早上,仍然乖乖地將自己塞進車廂,展開下一趟終點與時間未知的地城迷航。

※ 待續:下一回登場的是希望可以讓大家興奮一點的陰謀論還有紐約在亞洲的模範生好友東京地鐵。

聲音地景:城市列車

聲音是城市經驗與記憶不可或缺的一環,聲音地景是以聲音做為紐約探索途徑的小企劃,未來會不定期地出沒,也歡迎大家針對這個小企劃提供反饋!

下面有兩個不同列車運行時的聲音以及進站後月台的廣播(可以直接跳到最後幾秒)。在不受影像的束縛下,腦海中浮現了什麼畫面跟身體經驗呢?


(將文字反白看答案!)
音景A是紐約地鐵,音景B則是台北捷運。台北捷運是不是立刻就認出來了,而紐約地鐵是否讓你有台鐵區間車的熟悉感呢?

雖然你可能坐在電腦桌前、可能躺在床上,可是這些聲音​是否將你帶向遠方或家鄉?又是否讓你發現從來沒有在意過的細節、差異呢?如果這燃起了你對於城市聲音地景的好奇,可以翻翻記錄了台北聲音風景的耳朵的棲息與散步,或者去聽聽收集了台灣各地聲音的台灣聲音地圖。

※台北捷運的音檔來自台灣聲音地圖
著作權:Taiwan SoundMap Project|執行:吳燦政
創用授權:CC BY-NC-SA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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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埠裡的雙十國慶

10/10/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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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張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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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拉盛華埠的雙十國慶典禮會場內華僑們歡欣鼓舞
國慶連假咻咻咻地過了,讓我想起桃園充滿滇緬美食的龍岡市場裡有一間賣米干的國旗屋總是掛滿國旗。人在他鄉雖然吃不到好吃的小吃,可是在什麼都有、什麼都奇怪的紐約卻還是能感受到中華民國旗海飄揚的威力。

大家都在好萊塢電影裡看過充滿奇異東方色彩的Chinatown。中文時常把Chinatown譯作中國城或唐人街,可是華埠或許是更精確的名稱,不僅當地人是如此稱呼,華的意義也比中國來的深厚。這些華埠呈現的華人面貌之所以有時候令我們覺得難以理解,甚至覺得是華人形象被過度扭曲,未必全然是出自於東方主義的偏見或誤解。反過來說,先不論誤解或扭曲的部分,華埠本來就是截然不同的華人族群,早已經在異地裡發展出獨特的生活樣態,試圖將華埠的描摹擴展開來自然就容易失真。而參觀華埠的國慶典禮,則是一窺華埠裡國族認同的有趣途徑。

這一天,我一早就揹著相機搭了兩小時的地鐵來到紐約規模最大的法拉盛華埠,其實這裡不只華人,也有不少韓國移民。1970年代開始,台灣移民大量移入後還一度有小台北的稱號,踏出地鐵站看到街頭的另一端掛著Coco和Mr. Wish的招牌既熟悉又陌生。

我很快地找到雙十國慶升旗典禮的會場,是在一間學校的體育館內,外頭早已掛滿中華民國的大小國旗,在初秋的朝陽下紅通通地特別耀眼。不待我進到會場旗子早就升完了,倒是剛好趕上各界領袖及代表的致詞,以及萬眾一心、眾所期待的口號歡呼。頓時,全場歡聲雷動,眾人手中的美國旗和中華民國旗搖地激昂。

「中華民國,萬歲!萬歲!萬萬歲!」迴盪在耳。
​
這樣的場面我彷彿只有在小時候聽相聲裡的眷村故事時想像過。如此慷慨熱血的,中華民國的夢,仍然如同凍結的時空般,在紐約的華埠裡播演著。
各個領袖的致詞雖然千遍一律、了無新意,像是國小蹲在操場上拔草總是希望台上的那個誰誰誰趕快結束的冗長發言一般,不過裡面倒是有些眉角值得細細體會。比如中華民國的存在不必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存在衝突,畢竟兩邊都是祖國發展出來的政黨與政權。更重要的是,華埠裡的海外華人從國父孫中山革命以來就一直是堅定支持中國大同發展的穩定後盾,如今當然更要做中國兩岸和平團結及全球華人發展的橋樑。台灣、中國、中華民國,在他們口中似乎是可以抽換詞面的同義詞。

我的感想是,場內慶祝的不只是台灣在中華民國治理下的國慶,也是中華民國在台灣的國慶,更是國父孫中山革命後的新中國的國慶,超越國共、超越兩岸,是異地華人對故鄉及祖國的寄託。

升旗典禮結束後是慶祝大會,應該是有精彩康樂節目的那種。還有小小的園遊會,要先拿錢換點券的那種。大會堂裡早就坐滿了人,我的年紀大概是他們的平均年齡的三分之一吧。準備園遊會的人們則在小小的體育館內七手八腳地把場地架起來,滷肉飯、紅龜粿、台式涼麵⋯⋯。為了趕去其他地方,我沒等這些家鄉食物備妥就收好相機,準備從播著對我來說復古的歌曲的大會堂離去。

幾個少年正好把大鼓和舞龍舞獅從門外推進來與我擦身,華裔,或者台裔面孔的他們,用流利地美語嬉笑著,然後擺出陣頭的架勢,咚咚隆咚、咚咚隆咚⋯⋯。

華埠國慶圖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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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紐約起底

9/28/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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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宇聞
生活在紐約的人不一定是美國人,卻一定是紐約客,怎麼樣才算是紐約客?

有人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一樣的紐約,同樣是世界級的都市,為什麼這句話在紐約顯得特別深刻?

還有人說,紐約是個大熔爐,究竟這是個煉出堅不可摧之城的大熔爐,或者只是溫度不夠的半吊子,裡面熔不掉的金屬塊彼此不均勻地擠壓、碰撞著?

物質的紐約堆砌了一座立體的城市,從複雜的地底網絡,到高聳空中的摩天高樓,像是燈塔般承載著人類對摩登都市的想像;從最有錢的富豪,到不在一般人視線中的鼴鼠族,都會找到紐約的生存之道。

抽象的紐約則儲存了不同的時空,有僅存在《動物方城市》和《怪獸與牠們的產地》中神秘的市政廳車站,也有像是被冷凍了數十載的華埠;有趕著上班的華爾街人士,與忙著騷擾金色公牛的遊客們擦身,像是看不見彼此一般。

紐約是一座活的城市,不停地成長、也不斷地學習,在光鮮亮麗的天際線底下,為什麼有人說紐約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錢?為什麼市政府恨不得亞馬遜(Amazon)把紐約當自己家?在美國的工業帶生鏽、灣區科技帶崛起之後,紐約在美國的地位是什麼?

紐約也是一座全球城市,凡是在紐約發生的,就具備了某種象徵意義。這些工具或制度怎麼輾轉傳入其他城市?存在一套解釋城市的通用理論嗎?而紐約還可以做為其中的模型嗎?從Robert Moses到Jane Jacobs到Michael Bloomberg,紐約的價值是什麼?而慣於東亞城市紋理的我們又如何理解這個獨特的美國城市?

​紐約起底,想藉由這些問題,和大家一起認識不一樣的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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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紐約起底

    張宇聞,1992年出生,臺中南屯人,在臺北讀國際關係、到麥迪遜做社區研究、落腳紐約學都市科學。曾在馬祖看了一年悠悠大海、現在又到新加坡擠一片茫茫人海。然而,總是喜歡在不同尺度的移動中建立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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