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從低氣壓籠罩陰雨綿綿的臺灣起飛,四個小時後我降落在陽光普照的北京。踏出機艙,高緯度的北京已經脫離夏日的炎熱,微風帶著濃濃秋意。平整的跑道、玻璃帷幕的航廈,整潔明亮與任何機場毫無差異的現代化,是我對北京的第一印象。從機場轉進市區有機場快線和城巴兩種方式,第一次來到北京,想要好好的看看這座城市,選擇了搭乘巴士進入市區。首都機場位於五環之外,到三環內的城區,需要花上四十分鐘的時間。機場到市區這段車程,筆直的五線道公路、整齊劃一的路樹,讓我想到幾年前在日本看到的城市街景,乾淨有秩序、理性建設的城市規劃。只是北京人習慣按喇叭,又總是長按到底,再加上特別突出的講話腔調,整段路就在鬧哄哄中渡過。
解禁的皇城與人民
北京的城市建設從八個世紀前開始,蒙古人進入中原後,將首都遷至現在的北京,按照《周禮》定下的禮俗規定,規劃皇城建設,每樣建設都嚴格遵守風水方位,且有其存在的功能意義。舊都城以紫禁城為中心,向北延伸至鐘鼓樓,往南通至天壇,對稱於此中軸線建設,分為內城和外城,設有內城九門和外城七門及各種祭神的建築。可以說北京的城市建設,是為了統治權利而服務。時至今日,原先以防禦為目的的城牆已經拆除,狹窄的巷弄拓寬成筆直的瀝青馬路;年久破舊的胡同四合院在政策強力主導下拆遷,蓋起新式的水泥大樓,留下的往往只剩下一個地名,讓經過的人們知道這裡曾經發生的過去。
只是以舊城為中心向外拓展的環狀開發及交通規劃,仍然深深影響了現在的城市規劃,而那些被官方認定具有歷史價值的建築文物被保留下來,捨去舊時為皇權服務的工具功能,重新開放給一般民眾,轉換了原有的空間意義。就這樣北京居民在這個受到過去牽引,卻又一心向著現代化未來的城市中生活著。
於是北京居民的生活空間,就隨著城市的重新建設而改變。梅英東在《消失的老北京》中細膩的敘述了老北京們在胡同裡用柴米茶油鹽堆砌的日常,一個巷頭巷尾居民彼此都相識的居住空間。在曲折狹隘的胡同巷弄中,只要走出家門外,隨時都有事情在發生、有交易在進行。今日的北京,雖然巷弄還用胡同命名,但真正保有胡同樣貌的地帶,像拼不完全的拼圖,稀稀落落散置在高樓叢林之中;前一刻還走在靜謐的胡同,偶爾傳來屋裡搓麻將的聲響,轉角處大大方方掛著剛洗好的衣服,巷弄裡隨意遇上的兩個人能東南西北聊個沒完,而下一刻,就突然闖入高矗的大樓群,遇上汽車呼嘯奔馳而過的八十米寬大馬路,沒有任何樹蔭遮蔽,在這個新的城市空間,我需要走上十分鐘,才能跨越斑馬線走到馬路另一端,這是今日的北京。現代化的文明北京。
失去巷弄生活空間的北京住民,找到了新的交流空間,從散落於街坊,群聚在對外開放的古蹟空間。原本屬於皇室休憩的景山公園、圓明園、頤和園,或是用來祭神的天壇和日壇等大型戶外空間,轉變為鄰近住戶的交流場所。於是景山公園和天壇公園這樣本身背負著歷史意義和價值的空間,也確實如其名所指,成為「真正的公園」,人們開始聚集在這些地方,不為特別的理由,就只是過來看看,或許就只是坐在那裡,讓交流自然而然發生。曾經排除百姓,屬於皇權的空間,在現代化的建設中,轉變為住民互動的場域;同時,過去屬於住民的巷弄生活,卻因為空間再造逐漸消失。公共的巷弄,變為私人空間的延伸,隨著這些發生交流的空間遺失,北京褪去胡同巷弄裡得人情與精神氣,留下了千篇一律沉悶的高樓。
相機和澡盆間的斷裂
作為一個擁有千年歷史的古都,加上長達八百多年的首都地位,北京理當具有獨特的城市風貌,和豐富的人文底蘊;然而我走過的北京城,事實上除了那些散落於水泥樓房中的老胡同社區,以及偶爾會看到的仿中國式建築,北京的城市地景和熟悉的臺灣城市毫無二致。只是皇城印象為這座城市吸引了大量的觀光人口,依據北京觀光局的統計,每年的到訪北京的人數約四千萬人,伴隨著旅遊的趨勢,北京的城市空間受到觀光文化而改變,城市空間同時屬於又不完全屬於北京居民。
在現代化都市更新以及觀光文化的凝視下,北京的居住空間有了兩種面貌:以實用為目地規劃的新興住宅區,以及尚未被拆遷的老社區。在新興的城市規劃中,住宅空間有秩序的被集中規劃,以「嘉園」為名,標記及劃分群聚住宅大樓的地理位置。新興住宅提供居民穩定的熱水、空調和電梯,嘉園內也規劃了供住民休憩和交流的空間。只是發生在鄰居間的交流減少了,大樓內,住戶們關緊自己的房門,胡同裡街坊探頭出來大聲聊天的場景不復見於此,住民們必須走到離家幾分鐘距離外的開放空間,才得以有和鄰居交流的機會。而也有些住宅區並沒有社區獨立的開放空間,於是走在北京街頭,偶爾可以看到彼臨馬路旁,住民們隨興擺上一張桌子就開桌打起麻將。同時這樣的規劃也促成了另一種空間的轉向,使得在喪失了交流空間的住宅區旁臨近的古蹟空間,發生了意義的轉變。以天壇公園、頤和園等古蹟保存區為例,雖然每次入園參觀都需要收取門票,但同時也開放民眾購買年票,於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地區,轉變成居民們休閒的場域。在天壇公園可以遇到母親帶著孩子在園區中玩耍、長輩每天入園運動和聊天,還可以見到社區組成的土風舞團在練舞,或是裝備完全的民眾在踢毽子、打桌球。
然而,與此同時,具有歷史意義的空間,卻又肩負著觀光空間的身份,大量的觀光客湧入參訪文物,空間的組成變得複雜,曾經屬於皇權的空間重新還給民眾,但也不再只屬於北京居民。於是北京居民互動的空間,在現代都市規劃中由臨近街坊遷移至大型開放場域,又在觀光開放的影響下,私人的互動成為受到外來者凝視的北京文化。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於尚未拆遷的老胡同社區。遠道而至的訪客們,穿梭在曾經只屬於當地住民的胡同巷弄,居民的活動成為訪客們記錄留念的事物。住宅空間變為觀光聖地,四合院門口、掛在巷弄中晾曬的衣物、牽著小狗聊天的長者,都化為鏡頭捕捉的景色。老北京的日常在訪客眼中變成活的歷史,恣意地侵略與記錄。生活和觀光活動交纏在一塊,走入老胡同,我遇上居民在路邊擦澡、小孩坐在巷口理髮的畫面。居民休憩的空地纏繞在遊客穿梭的空間。奇妙地是,胡同的住民像是並未感受到流動的人群一般,仍然自在的過著自己的生活,於是同一個空間產生微妙的斷裂,分割出了一個屬於生活的,和另一個屬於觀光的個別空間。
上海姑娘的無聊北京
我在北京的第二個住所遇到一個上海來的女孩。旅店位在舊城區交口東四,一間胡同改建的青年旅館。上海女孩臨時起意決定到北京過生日,沒有規劃行程來到北京,我遇到她的時候,她正在旅館大廳和旅店主人規劃她在北京的行程。
女孩說她對北京的第一印象非常失望,覺得北京機場好小阿,在她想像的北京是一個充滿歷史味道的古都,但來到北京卻覺得北京沒有甚麼特色,鄰近的西安反而更有味道,走出火車站就看到古城樓,城區還保留著以前的建築風味。再說北京有名的食物上海也吃的到,實在不知道來北京有甚麼特別。旅店的老闆也是一個年輕女孩,在國外待過一陣子,對上海女孩的話沒特別回應,只說北京就是這個樣子,擺出興致缺缺的模樣。接著上海女孩在地圖上圈出頤和園和798藝術區,兩個位在五環外的地點;旅店老闆和她說這兩個地方沒甚麼好玩,頤和園不過就一個花園很無聊,798藝術區頂多看看工廠改建成藝術空間的樣子,沒什麼特別。好玩的地方要到南鑼鼓巷,來北京就是要體會京味兒,南鑼鼓巷有特別多北京小吃,還有很多新鮮的東西可看;不然就去三里屯,到年輕人多的地方逛街,或酒吧街玩一玩,熱鬧多了。
旅店老闆接著自顧自的說,現在這種天氣最適合去柏林,穿個薄外套非常舒服,來北京做甚麼,北京這麼無聊;然後又問上海女孩有沒有吃過Lady M,一間她在紐約最喜歡的甜點店。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時代氛圍,如同地鐵裡高掛著未來北京高樓群起的大都會照片;如同看板上強調個人競爭力,穿著西裝打扮時髦的進步精英;如同北京街頭隨處懸掛著的「文明北京、進步北京」的布條;在這個快速改變的城市中,資本主義、消費文化和娛樂活動成為北京人對現代生活的想像,而胡同裡的老北京生活,屬於觀光凝視中建構與想像的古都北京,隨著空間的散落,逐漸在這座城市消失,變成相片裡的景色、旅遊廣告中的文宣,再也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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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感覺北京是一座非常憂鬱不快樂的城市,每個空間都有它的目地的──屬於消費和商業的西城區,屬於觀光的東城區──在北京我可以滿足生活中的一切需求,但我卻遺失了生活。生活在座這城市被抹除了,空間只是一個快速完成生活需求的地點,不再和個人的生命發生連結,除了家以外,沒有任何空間足以讓人留戀。那些原本是共有的、開放讓居民交流性質的巷弄空間,在理性規劃的城市建設導向中,被剷除拓寬為幾十米寬的道路、興建辦公大樓;由政府主導的開放空間,轉為居民交流空間的同時,卻又擔負著觀光的任務,居民的空間也是屬於外地遊客的參訪空間,日常生活受到干擾及壓迫,而北京居民對於進步城市的想像,又與真實生活產生了斷裂,北京城變成一個徒具有生活機能,卻不具備生活品質的巨大空殼,居民的主體性在理性規劃中被抹除,造成了這座城市不安又抑鬱的性格。
「衡量一座城市是否偉大,在於她是否擁有很多地方讓人偶遇卻帶來驚奇。這些地方不收門票,也沒有鬧哄哄的導遊,之後,你就會想在這座城市住的久一些,並期盼在有類似的奇遇。」
-梅英東,《消失的老北京》
走在東長安街八十米寬的馬路旁,我忍不住傳了一則訊息給遠在臺灣的朋友,告訴她,只要可以離開北京去哪裡都好,在這座忽略了「人」的城市中,我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孤獨。只是走回到胡同裡的民宿,看到坐在巷口給爺爺理髮的小男孩,旁邊圍著一群人在下棋,我又覺得,北京是個非常可愛的城市。

關於過客。蘇亭瑜
台南人,台大哲學系就讀中。喜歡閱讀,討厭電影,有講不完的話,卻討厭喋喋不休的人。耐不住一成不變,因此總是在旅行。覺得人生不需要找到一個恆常不變得真理,只想要從生活的角度理解這個社會。最近在讀的書是《面對巨變中的東亞景觀》。